出发之前苏传方专门跟张西阳面授过不少规矩,此刻的张西阳脑子里死死的回忆其中的要点,跟着陈忠的屁股后面,亦步亦趋,眼睛始终顶着陈忠的脚后跟,一路穿廊过榭。
或许是感觉到身后脚步匆匆不自然,陈忠转过头来问道:“张队正不必紧张,皇爷相召不过是询问前线战事罢了,到时候据实回答便可,万万不可说谎,说谎可是欺君哦。”
闻此张西阳赶忙道谢道:“卑职多谢陈总管提点。”
“哈哈,张队正真有意思,在我大郑可是不兴说卑职的。”陈忠打趣道。
“末将失言,还请总管恕罪。”
陈忠觉得分外有趣,到底还是个孩子:“罢了,随咱家来,皇爷在御花园怕是等急了,等下太子与一众皇孙俱在,或许还有公主郡主一旁,届时不可失了礼数。”
“末将明白,谢陈总管提点。”猛然张西阳又想起自己原先队正对自己的指点,赶忙摸索出一块银锭悄悄递了上去,还压低声音贼兮兮的说道:“陈总管,一点小意思,请总管拿去喝茶。”顺便挤出一个演技尴尬而又无措的假笑。
陈忠停下脚步,看了看递上来的五两碎银不由的笑了,“小张队正啊,咱家是越来越觉得你可爱了,想必是你的哪位上官教你的人情世故吧。”
陈忠的打趣倒是把张西阳闹了个大红脸,旁边的几个小黄门和宫女也是捂着嘴偷笑。
“好了好了你们都莫要笑”,又对张西阳说道“你这也是血战得来的赏银,安心的收起来,莫要搞这些小心思,明白了吗?”
张西阳收也不是不收也不知道如何,悻悻的抱拳称是。
郑国的紫禁城分南北两宫,南宫为皇帝上朝,诸衙门,内廷各局所在,占整个皇城的三分之二,北宫则为皇帝、皇后、各嫔妃、太子、未成年皇子皇女以及宫女黄门居所,御花园也在北宫之内。
当陈忠带着张西阳赶到的时候皇帝曹举已经在和皇后诸嫔妃太子以及几个公主郡主皇孙皇孙女说话,不时传来几声畅笑。
皇太子曹胤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是曹举的长子,曹举当了多少年的皇帝便当了多少年的太子,一直小心翼翼却依旧让曹举颇为不喜,但是皇长孙已经被受封赵王的曹轲今年二十一岁生的俊朗刚毅深得曹举欢心,此时也是曹轲眼利当先看到了陈忠和张西阳。
“皇爷爷,想必那就是万军中一箭射杀敌帅的张西阳了吧。”
曹举转过头,陈忠已上前复命。
“张西阳,上前来。”
张西阳有些不安,全场几十上百双眼睛盯着,让战场上都如鱼得水的张西阳感觉分外别扭,特别是看到很多好看的小姑娘,有几个目光里充满大胆就更让张西阳觉得小脸发热,呼吸都急促上了几分。
“微臣张西阳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参见太子殿下,参见...”
“好了好了”曹举不耐烦的打断说道:“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叫你来这里是给诸皇孙讲讲东南战事,好叫他们知道国朝安稳靠的是将士用命靠的是虎贲浴血,是我大郑四营六军二十一州卫的百万好儿郎,而不是什么之乎者也的酸文。你好好讲,挑惨烈的讲,朕今天什么也不做了也听听,就只听了,讲的不好朕可是要罚你。”
“微臣遵旨。”
张西阳微微正身,深深的吸口气,表情逐渐变得肃穆,似乎是在回忆,闭上眼睛,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厮杀声,战马的哀鸣,袍泽的怒吼和敌人的溃散。
曹举挥挥手,示意陈忠停下不要催促,大郑帝国几十个身份最高贵的人就这么静静的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个呼吸或许是一盏茶,张西阳不知道,缓缓开口:“去岁四月初苏帅奉圣命出征,五月到达梓州,当时微臣刚刚入伍仅是一小卒,正兵都算不上,随我梓州卫都指挥使故吴将军与苏帅会师前往击贼...”
张西阳的语速并不快,但是声情并茂,上午还在一起吃饭吹牛打诨的袍泽下午便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很多人连完整的尸体都没有,零散的肢体肠子,甚至有很多人连零碎儿都找不见,只能找到变形的铠甲和兵器的碎片。
兵士死战,将军喋血。
几个胆小的姑娘已经缩在了各自母妃的怀里,曹举听的黯然,曹轲已经偷偷摸了好几次眼泪。
从大军收复全复梓州到岭州的对峙拉锯,再到海州失利大军败退,再到重整兵马突袭敌营,再到蒙山大胜到最后的红河滩决战。
将近三个时辰,张西阳讲的嘴角发白,期间数次落泪,到最后讲到梓州卫都指挥使吴全眼见攻势陷入危机亲自上马冲锋最终却力战身亡,又讲到平武军总兵夔大勇伤重血尽而亡之时已经是泣不成声。
战报上的每一个字背后都有可能是数百甚至数千将士的阵亡,一卫都指挥使,一军总兵,这等武职在郑国已经是妥妥的高级将领,可是却接二连三的阵亡,士卒的惨烈又可想而知。
“都是我大郑的好儿郎啊,朕有愧啊!”曹举闭着眼睛,几颗老泪顺着脸庞滑了下来,恨声不语。
周围的人立马呼啦啦的跪了一片,张西阳也是泣声道:“陛下万不可如此,周边诸国觊觎我大郑繁华,亡我之心永不死,微臣等从军守国戍边为的便是将宵小挡于国门之外,可恨我等无能竟使南贼掠我三州之地三年有余。如今幸得陛下烛照,苏帅指挥,各军奋力,东南方有重现天日之时,诸位将军袍泽泉下有知亦可瞑目!”
曹举站起身,走到池塘边,几尾鲤鱼恰好跃出水面,在夕阳的照射下映出点点光芒。
曹举不语,诸人自然不敢多话,帝王的威严在这一刻仿佛让空气都停滞,微有微风吹动柳条稍稍摆动。
“都起来吧。”
“朕老了,老了就容易伤感就容易多情容易患得患失”
“皇爷!”
曹举头也不回的摆摆手说道:“陈大伴,朕知道,但是你让朕说,朕今天想说,朕今天要说个痛快,朕没有多少时间了。”
陈忠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再言语,只是偷偷抹起了眼泪。
“成康二十三年大军攻灭南真,去时精兵强将四十余万,不到半年,回来不到二十万,那时候朕才感觉自己醒了。醒了自然就要想想。想我大郑雄踞天下,可一个蛮荒南真,全国皆战也不过五十万却折损了二十余万精锐,朕想了一天一夜,奏报朕来来回回的看了十几遍,朕不甘心又找来参战老卒细细询问,这个结果朕不想信却又不得不信。”
“大郑病了,也是,强盛了二百多年,谁又在乎些许的不平,可是就是这些不平,年年相加,岁岁裂变,在这些不平的背后是你们永远难以置信的黑暗。老百姓怎么说你们谁知道?太子,你来说。”
曹举转身直直的盯着太子曹胤。
曹胤一个头两个大三个晃,冷汗直接就冒了出来,略显肥胖的身体有些颤抖。
曹举有些失望,有些气急,就感觉气氛有点不对,有什么东西原本应该喷涌而出却突然因为这个败家儿子憋了回去。
“罢了,你终归是深宫太子。柯儿你说。”
“回皇爷爷,孙儿听说过‘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太守、夷族的州牧’”
曹举闭着眼睛,缓缓的压了口气:“是啊,你们听听,县令可让你家破人亡,太守可让你满门绝灭,州牧可让你阖族俱诛,这就是大郑的父母官啊。”
“朕想明白了,不变则亡,天顺天顺,顺天人意是为永昌,所以朕改元天顺,杀贪官、杀腐官、杀劣官。”
“可这注定是一个伤筋动骨的过程,甚至有人想让朕死好让他们永远无耻的淫靡下去,硕鼠,国之大贼。”
曹举喘着粗气,越来越吓人。
“陈大伴。”
“老奴在。”
“你说,从天顺元年到现在,大内发现了多少刺客。”
“回陛下,共三百零六个。”
“你们听见了么?这等人无君无父,无法无天。”
“太子性情温厚,对付得了么?都说朕不喜他,可朕也是一个父亲,天底下哪有父亲厌恶自己儿子的?朕若不杀等朕百年之后留给太子的是什么?”
“父皇!”曹胤哭着扑上来跪在地上。
曹举含着泪轻轻的拍着他的背,已经变得瘦小的身躯突然之间又显得那么高大。
“朕是天子,天子孤家寡人而已,呵呵。”
“朕只要把这些做好就可以告慰列祖列宗了,朕本想着做完这一切就让位,安安心心的做太上皇,含饴弄孙,朕老了,总要做点老人该做的事情。”
“可是天顺十年,西北巨变,西北各军几乎全军覆没,永定播云四个州沦陷了两个,若不是张端文率三千残部拼死阻击恐怕方州都不保,那就不是丢掉两州那么简单。”
“每一张奏报上的那些伤亡数字都让朕觉得刺眼。那都是一条条人命,你们念不出他们的名字,记不得他们的长相、声音、高矮胖瘦,也不知道他们喜欢吃什么,战死之前有没有吃饱,也不知道他们家里还有什么人在等他们回家。”
“朕到现在都记得,永州卫四万余人全军覆没、定州卫三万余人全军覆没、播州卫三万余人伤亡一万六千余人、云州卫五万人伤亡三万七千人、西北大营马步军或阵亡或被俘或失踪竟达十五万之巨,西北四州加上西北大营马步官军三十三万七千一百五十二员短短数月之内没了三十万。兵都没了百姓又怎么保全?”
“西阳说的一点没错,诸国亡我之心何曾断绝过。”
“可是我们太安逸了,我们也习惯了安逸,开国之初莫不以从军为荣,历年皇室子弟战死伤残者不计其数,就拿朕来说,朕原本有十一个儿子的,除去老三老八早夭也还有九个。”
“可是现在朕只剩下一个了。”
周边的啜泣声越来越响,小姑娘们被各自的母妃捂着嘴,呜咽着,小孩在流泪,大人也在流泪,夏天的风带着热气,可是众人却在着翠绿青郁的御花园里感受到了萧瑟凄凉。
曹胤跪地不起,咬着牙,身前的砖石地上的泪滴逐渐汇聚到一起。
曹轲双目通红,双手握紧了拳头又松开,又握紧,剧烈起伏的胸膛宛如烈焰在炙烤,膨胀出愤怒的壮烈,但是曹轲不懂这壮烈。
疾走两步扑通一声,曹轲跪在曹举面前
“臣,赵王曹轲,自请方州,此心金石之坚,拳拳赤火,请陛下批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