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变的昏暗,日落挂着枝头,一片晚霞通红染了大半的天空。
此时的青城县已经完全的沦为了人间炼狱,除了东门附近尚有几处小规模的郑军士兵在结阵抵抗之外剩余的地方已经完全失陷,狂啸的靖军士兵打开城门,无数靖军举着火把欢呼的冲进青城县的大街小巷。
来不及逃跑的妇人和姑娘们挣扎着被拖到隐蔽的角落,小孩子老人则被一刀毙命,或者用绳子吊起来,这种血腥和杀戮让所有的靖军士兵都如释放了本能一般的痛快。
杀人为乐,虐人为乐,世间所能想到的一切的刑罚和悲惨的词语也无法形容此刻靖军的暴行。
哭喊声,求饶声以及狞笑声交织在一起涌入尘世,随着天色连昏暗也不忍再见,世间的光亮彻底成为浓郁的黑色。
城内火光冲天,几个满足了的靖军士兵一刀将衣衫不整的郑人女子枭首随后将火把扔进房屋里,火光肆虐之间恍惚了几人的面孔,只能听到魔鬼的狂欢。
萧如贵站在东门的城楼上望着下方的火海,虎目之中流下有些浑浊的眼泪。
旁边是在苦苦支撑的部下和冲上来的敌军。
萧如贵心里很清楚,外城丢了单凭内城根本守不住,慌乱的民心根本无法凝聚出抗敌的力量。
况且这些时日以来活下来的战兵已经不足两千人,还是过半带伤,剩下的基本都是民夫青壮和各大家的家丁,这些人守城还能有点用处,一旦直面兵锋必是一触即溃的局面。
一个训练有素却没有见过血的士兵很难打过一个吊儿郎当但是杀过人的老兵,更别提平日里最多挥挥镰刀斧头棍棒的普通人。
内城里能有多少人?
一个旅?
萧如贵摇摇头,整个青城县的战兵基本都在各处城墙了,内城能有一个三百多人的满编团就不错了。
靠三百多人抵挡这十数万的兽人么?
青城县,这座辉州的第一大城,就要这么沦陷了。
“陛下!臣无能啊!”
萧如贵仰天长叹,宛如迟暮的狮王面对成群的鬣狗发出不甘的怒吼。
“臣有负圣恩,唯有以死报国!”
萧如贵一把扯掉胳膊上的纱布,猛然间的动作让伤口有些发疼,手中的直刀上还有几处细微的豁口,衣甲上破碎的甲页和头顶再也无法扬起的辉州卫的大旗。
“将士们,随我赴死!杀啊!”
呼喊声中似乎还带着一丝无奈的解脱。
青城县的惨剧张西阳无从知晓,曹柯贺全还在祈祷,在平京城内各处茶摊酒肆很多人也并未当做一回事,靖和不少平京城的老百姓都知道,大人还没十几岁的娃娃长得高,况且天子已经派出数十万大军,就连龙骧卫都动了,那还不是手到擒来易如反掌么。
说书的先生们唾沫横飞,大郑的荣光虽然暗淡了但是还没有消散,不少郑人都会恨恨的说一声诸国狼子野心,要想坐稳这富庶当真是不易,你说岁月静好那我便给你来场当兵,凭什么我的子民每天吃不饱穿不暖你的子民竟然还有闲情雅致听个小曲逛逛楼子?
郑人非常痛恨和鄙夷周边诸国的这种想法。
这些年的仗有点多,败的也不少,但是对于平京城来说谈资也多了不少,午门外的斩首,刑部和吏部门口不甘的官员,还有五凤楼夸功进城的热闹。
刀兵也只是在边疆罢了顶多没有小时候那么惬意,大家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该讨论什么还是讨论什么。
锦衣卫权都指挥使于项明,原先整个锦衣卫的二把手如今总算是如愿的摘掉了头顶那个权字,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一把手,至于前任高业永如今已经被发配到了西北充任一个营指挥使,虽说不是一撸到底但也再难翻身了。
如今这位朝臣闻之色变的活阎王此刻正一脸谄媚的站在曹举面前,于项明非常清楚自己的定位,锦衣卫说白了就是天子耳目,地位和内廷差不多,需要防备和掂量的也只有内廷那些没卵子的货,那些阉人惯会讨好皇帝,是唯一的竞争对手。内廷是天子家奴那锦衣卫就是天子家丁,家丁肯定是要比家奴地位高不少,最起码锦衣卫是这么想的。
可是家丁也需要有家丁的态度,只有家主满意了小日子才能过的滋润。
因此于项明上任之后短短月余整个锦衣卫的效率便肉眼可见的上来了。
曹举看着整理好的信息微微点头,于项明小眼的余光扫见心中一喜。
“不错,京师没有乱,附近各州民心也安稳。不错。”曹举表示满意,原本他还担心连年大战会让民众有厌战的情绪,但是只要民心安稳那么他就有很大的余地。
民和君之间的关系其实是种很容易被恶化的消耗品,民为水君为舟,天下是你的先辈打下来的,但是没有老百姓的认可那也只能是流寇,所谓的皇帝所谓的天下共主说白了就是老百姓认可的族长而已。
郑国的皇室一直小心谨慎,避免民力滥用而损毁了皇室声望。
“接下来的重点便是各地边卫,辉州和西北更是重中之重,你也知道国朝为了收复西北已经做了很多努力,若不是靖和突然跳出来现在各卫战兵已经在去西北的路上了。所以辉州那边一定要快,锦衣卫一定要保证情报的速度和准确性。朕可以不是第一时间知道,但是前方将帅必须是第一时间知晓。”
“朕知道现在辉州恐怕已经乱的不像样子了,前方军报上说靖军残忍嗜杀,锦衣卫的暗桩恐怕损失不少,会有不少难度,但是朕既然提拔你做这个锦衣卫都指挥使就是相信你有这个能力,你莫要让朕失望。”
于项明感觉到曹举说完了立即双膝跪地叩头朗声道:“请圣上放心,各边卫情况已有初步统计,辉州方向微臣已经命权都指挥使张安平亲率精锐前往坐镇,务必保证大军情报。西北方向有副指挥使申哲必可保证西北消息。”
曹举点点头说道:“你这厮,朕果是没有看错,不过这样一来锦衣卫的主力精锐几乎全部在外了,这个时候京师和其余州郡也不能放松,锦衣卫的担子不轻啊。”
“圣上放心,若有差错微臣任凭发落绝无怨言。”
“嗯,好心办事,退下吧。”
曹举回到养心殿,一幅巨大的舆图挂在架子上,辉州和西北是刺眼的蓝色,东南是鲜艳的红色,四周边界也大多是黄色。
情势一目了然。
“唉。陈大伴,你说朕是不是个失败的皇帝?”
陈忠笑道:“回皇爷,老奴可没有这么想,这么些年来若没有皇爷苦苦支撑大郑还不定什么样子呢。前几日老奴奉命私服出宫,路过茶点摊子听到的都是升平之语,若不是皇爷咱这京师哪能这么安逸?”
“可是边卫不安逸啊。你看西北丢了十年了,东南丢了三年多刚刚收复,现在连辉州也不知道没了多少。”
“大郑开国二百余年,朕从未听说过丢土弃地,哪里有强大的国家却有被敌国攻占土地的?可偏偏到了朕的手里接连出现这样的事情,你说朕不失败么?”
这可以说是曹举的心结,陈忠日夜陪伴又怎能不清楚,望着眼前头发雪白的背影都有些佝偻的帝王陈忠有些心疼,那个意气奋发,睥睨天下的少年终归还是老了。
“回皇爷,大郑以前确实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但是这又与皇爷何干呢。猛虎也架不住群狼。周边诸国群起发难,我大郑以一国之力硬对周边十余国,已然是奇迹了。大郑历史上又何曾出现过三个以上的敌人?”
曹举微微叹息:“那会儿的大郑至强,诸国甚至不敢有反对的念头,如今的大郑是衰败了啊。”
这种话题……
陈忠表示自己岁数大了,惊不起吓,但是上有问下必有答,也只能硬着头皮了。
“回皇爷,我大郑海纳四方,从来不曾拒绝过任何一个国家的求学,现在周边诸国哪个在四海院里没有学生,哪怕是学到一点也足够他们受用了,上百年了,就算是再笨的学生都成才了,有了人才自然就会兴盛,这一兴盛难免就会有点别样的心思,大郑对他们再好他们也不会记得,反倒是记得大郑的强大让他们害怕的日子。”
“这种情况加上有心人在其中作梗那便有了连横合纵之事了。”
“噢?”曹举大感意外,“大伴竟然看的如此透彻?”又笑着打趣道:“不曾想大伴也有为相之才啊。”
陈忠依旧老样子,笑眯眯的,花白的头发和保养不错的脸上挂满了和蔼:“皇爷又打趣老奴了,老奴一个阉人,怎么伺候好皇爷就是老奴这辈子的事儿了。老奴的这些话还是现学的皇爷。”
“哦豁?学朕的?朕怎么不记得多会儿说过这样的话?”
“回皇爷,去岁年关的时候您多饮了几杯,当时老奴在旁边伺候,那时候您就说过类似的话,还跟老奴说过,那个时候老奴就知道皇爷为了这大郑江山殚精竭虑,只是天不遂人愿,也有点生不逢时罢了。”
“你这老货,唉,你让朕说什么是好。”
陈忠不答话,只是低着头,看不出表情。
“朕知道,你我君臣相伴几十年了,朕怎么想你知道,你如何想朕又如何不知道。只是啊,这些年没有了天平,各地战乱,倒好似所有的病疾一朝复发。”
“有时候朕也在想,这样真的好吗?是不是太快了?大郑虽强可这番折腾下来又得多少年才能缓过气来?”
曹举站起身再次走到舆图面前说道:“大伴你看这江山,幅圆何止万里,从吉幽到蜀州宜州,从云州到岭州,大郑二十一州,每州又有十余郡,每郡又有数县或者十几县。这大好的河山就是舆图上这些密布的郡县组成的。”
“一张舆图朕这里很轻易的就挂起来了,可是每个县的百姓呢?朕这里看到的一个点放到实际的地方很可能就是十几万的家室。”
“二百年了,大郑强大,可是强大也是腐败最好的土壤,前些日子罗阳郡的事儿,就在郑的眼皮子底下啊,朕心里是真的痛。”
“大郑已经是外强中干了,或许你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朕是真的没有退路了。”
陈忠静静的听着,随着年岁见长曹举倾述的欲望越来越强烈,说的也越来越多,即便很多时候只是他说自己听。
“太子体弱,性格温和,守成尚可,可是现在的大郑需要的是革故鼎新,赵王倒是年底,血气方刚有冲劲儿,可是他太小了,还需要时间,所以很多事儿朕便不得不做,哪怕是顶着巨大的压力也必须得去做,朕如果不做那太子将来继位接手的是怎样一副摊子?他能好好的交到下一任手里吗?”
“朕从先帝手里接过来的时候天下的隐患已然不少,躲在暗处的虫子已经成了气候,北伐南征是给朕敲响的警钟,朕庆幸自己看清楚了胜利下的不安稳,否则大郑到了太子手里就不是四处烽火那么简单了啊!”
陈忠拿着一件大氅轻手轻脚的给曹举披上轻声道:“皇爷,天还凉。”
曹举回过头微微一笑,并未拒绝而是接着说道:“等把靖国赶走,再给朕一年的时间修养,朕就可以收复西北,还需要三年,到时候朕到了九泉之下也可以跟先帝说朕武有灭国之举,文有鼎新之功,也就无愧于先帝,无愧于列祖列宗,无愧于这天下了。”
“皇爷何曾愧于过天下,世人不知罢了。”
曹举摆摆手笑着说道:“给朕上杯茶,老喽。”
小黄门在示意下匆匆而去。
曹举坐在椅子上朝着陈忠说道:“大伴,你我几十年了,说到底朕对不起你,朕记得你有一个养子,可惜战死了,连尸骨都未能寻回来。”
“皇爷千万别这么说,大郑那么多好儿郎,忠义祠里香火鼎盛也不算孤独,能为国尽忠是他的本分也是他的荣幸,老奴是想他,可是老奴也为他骄傲,老奴有一次去了忠义祠也跟别人指着牌位说看那是我儿子,所有人都夸老奴有个好儿子,都是老奴的儿子是英雄,老奴一个不全之人能这样已经很满足了。”
茶端了进来,冒着热气,钻进鼻子里让曹举精神稍微好了一点,只是茶香并不能掩盖心中的苦楚。
“上次那个小家伙,如果你不介意等他回朝你就认他当个儿子,朕走了有人发送,你可不能孤身一人,否则朕如何还敢用你?”
热茶进了肚子带来一股暖流,很是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