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出发这个约定好像是闹着玩似的。
中午白玉京拖着快散架的身子走进童孝云房间的时候,他和几个姑娘们仍然躺在床上,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于是白玉京给老鸨子留下了讯息,告诉童孝云醒来之后到九华村找他。
吃过了午饭,快累死的牛带着滋润的农田走到了九华村里。
白玉京有些晕乎乎的,完全是经验不足的问题,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为啥才会这样,总以为是因为玄武七脉进驻九耀星宫的缘故,心中还颇为后悔:“再知道不弄那个朱雀玄武了,这两个东西怪异得很,恐怕是我的实力不济所致,才导致昏厥,第二日早晨疲倦不已。”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上午还在被榨干的路上。
跟在他身后的林曦月此时已穿上了悬空山的道袍,完全和昨天晚上那个妩媚动人的姑娘大相径庭,一脸的仙风道骨,满身的高不可攀,可她却还是偷偷地在四下无人时会突然脸色一红,拽住白玉京的手。
“假身没有任何感觉,但是真身是有感觉的,这个感觉真好!”
白玉京不懂她在说什么,走在旷野中,心已经飘然回了自己的家。
大雪已经将这里该掩埋的地方掩埋住了,娘亲的尸体早就已经随风去了,白玉京只是将他能看到的尸体都拉在了村头,想要挖坑埋了却心中又想起:“若是以后被人看到这块地想要在此生活,结果门口全是坟堆子自然无人敢进,还不如一把火将他们烧尽,骨灰埋入地下。”
于是便在村口烧了一把大火。
回到院子里时,这里已被大雪盖住了门楣,院落里也盖上了一层稀薄的雪。
白玉京的心中五味杂陈,他有勇气面对无穷无尽的苦难,却无法面对曾经的温暖,看到面色苍白的少年回到旧地神情淡漠,林曦月十分温柔地与他十指相扣,低声道:“进去看看吧,我陪你。”
他轻轻嗯了一声,便没有推开身旁的露水情缘,进入了院落里。
一切都很熟悉,似乎娘亲的声音还不绝于耳:“京儿,去把院子里的雪扫了吧,娘今天有些腰疼。”“京儿,昨日你拿回来的那些布料娘都切好了,给你放在门外啦,你也该找个媳妇照顾你了。”
秋风萧瑟,肩头的雪被风吹落,仿佛有人在轻轻地道别。
走到屋子里,顿时心中酸楚,眉目上盖了一层雾,熟悉的感觉侵袭着每一寸肌肤。
一切都很整齐。
他打开了娘的首饰盒,里面有三两银子和一些碎首饰,白玉京将它们全部打包起来放在身上,看到了最里面的一个黑色锦盒。
将锦盒打开,看到红绒底上安静地躺着一块翡翠。
一块被雕琢成了桃花的玉佩。
这块翡翠无论是从质地还是色泽上看,都价值不菲,白玉京捧起细细看去,看到了上面雕刻着的一行细小的字。
【七月,天,剑花,江南。】
白玉京不知这是何意,心道:“母亲从未拿出这块玉佩,定是对于她来说十分重要,我一定不能轻易丢掉。”
于是精心包裹好,小心翼翼放在了怀中暗兜里。
外面马蹄声急。
白玉京走出门,却被一旁藏在屋子里的林曦月拽住了,她仰起头看着他,眼里波光闪烁,宛若清湖,低声道:“你要走了么?”
外面的童孝云骑在马背上,身边还有一匹健壮的马,他向着白玉京的方向招手微笑。
“嗯。”白玉京点点头,“该走了。”
林曦月仰望着他,“你会记得我么?”
白玉京微微一笑,轻轻地伸出手,从她的头顶顺着长发摸了下来,直到肩膀旁边,他没有说话,拍了拍她的肩,转身走了出去。
林曦月追到了门外,看着那少年从庭院里走向门外,跃马而上,对着她作礼,随后驾马轻轻一夹,随着马蹄声远去了。
她永远不会忘了今天的阳光洒在稻谷上时,泛出的那一抹惊艳了整个天地的光色,她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追出了院门,却已再看不到那个少年了。
她的泪从脸颊滑过,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少女的心就是一把精致玲珑七窍的锁头,而那把唯一能够解开锁的钥匙,却在自己心里最喜欢的那个人手中,可笑的是,这天下没有一个人知道钥匙在哪里。
她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
策马扬鞭的少年,已走向了新的人生,他们最终会在哪里相遇?重逢时又是如何?
没人知道。
这或许就是幻想的美丽,回忆的价值。
越是如此,回忆越是宝贵。
……
这是白玉京第一次出远门,而且一出就是直接从荆州去往都城临安,自然是兴奋至极,再加上他虽然会骑马,却从未骑过这么好的马,不觉得便跑得快了些,一旁的童孝云见状笑道:“你这么跑,今日就能到余杭县,不过马可是遭老罪咯,怕是要累死。”
白玉京这才慢了下来,遥看着南方道:“我们不急么?”
童孝云紧了紧身上的绒袄,双手捧着热腾腾的酒壶,嘴角竟是冻得发紫,对白玉京道:“并不急,不过早点去也是好的,路上实在是天寒地冻,我有些受不了了。”
白玉京当即明白他是觉得走得快了,心中不免有些疑问,看着天色将歇,于是问道:“这附近有什么可以住人的地方吗?若是不幸,我们休息一夜明日再赶路?”
童孝云脸上顿时大喜:“好好好,前面再走五里有间客栈,我们可以去那里休息。”
二人的速度顿时慢了下来,缓步进发,白玉京问道:“你很怕冷么?”
童孝云叹了口气,整个人盘腿坐在缓慢行走的马背上,“这是病,很严重的病,我十四岁的时候就患上了这个病。”
白玉京道:“除了冷,还会怎么样?”
“会在未来的某一天里,自己把自己活活冻死。”童孝云看了白玉京震撼的脸,又补了一句,“前几日从京都出发的时候,大夫告诉我还能撑一年半。”
他的脸上并没有失落和痛苦,反而是一股温暖的笑意,如沐春风。
这个笑容之后,白玉京甚至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了,甚至准备好那些安慰的话瞬间变得有些可笑。
白玉京问道:“这病治不好么?”
童孝云思索了片刻道:“不知道。”
他似乎不想再说下去了,笑道:“你爱喝酒么?”
白玉京拍了拍腰间剑仙前辈给的翡翠酒葫芦道:“还行。”
两人进入了客栈,要了一壶二两酒,三两肉,还要了一些毛豆花生之类的小菜,准备开喝。
白玉京左右看去,这个客栈并不大,桌椅也十分陈旧,但是客人却很多,十三张桌子全部都坐满了,唯独正中间的位置空着一张桌子,而这张桌子就此时已坐上了白玉京和童孝云。
二人坐下之后慢声闲聊,白玉京虽然表面漫不经心,可内心却时时刻刻注意着周围的人,他们似乎在自己进来之前,早已剑拔弩张,不少人更是已运炁在身,准备出手。
但现在,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童孝云的身上。
白玉京的气息有些乱了,神情十分紧张,周围的气息几乎要凝固了。
可偏偏童孝云似乎像是没发现一般,为白玉京倒满了一杯酒,问道:“你喝醉过么?”
白玉京能感觉到自己的嘴都在颤抖,却还是强压着内心的忌惮道:“我平日里也只是小酌几杯,从未和别人拼酒,不过想来也可以喝上个两三斤?”
童孝云道:“两三斤酒量你在京城里可是吃不开的,要是回到天下阁,恐怕你不会有醒着的日子。”
白玉京吃惊道:“咱们绣衣使莫非一直都在喝酒?”
童孝云为自己斟满酒道:“你是新来的,自然不懂其中世故,咱们不是爱喝,而是请客的人多,你不得不去,去了又不得不喝。”
白玉京听罢这句话,顿时感觉周围的人似乎气息已经散了,方才浓郁的杀气和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动手的气势顿时消散。
童孝云嘴角微微上挑道:“今日便来练一练你的酒量吧。”
二人碰杯,一人喝了一大碗,白玉京刚要抬手去抓牛肉片,却听面前轰的一声。
童孝云竟是直接趴在了桌子上,随后脑海之中顿时一片眩晕,他根本来不及稳住气息,便也跟着面前一黑,当即昏睡了过去。
两个人就这般趴在了桌上。
周围的人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知是谁先问道:“可有人听清楚,这二位头儿是要去哪儿?”
一个站在门外的人道:“进来时说要回余杭县。”
听罢此话,一位手持雁翎大刀的虬髯大汉直接横刀站起,走到了白玉京的身侧道:“看来这一次无论多大的恩仇都得放下了,此二人我认得其中的一个,是风夜北风大侠手下的行使童孝云,想必另一位是刚刚加入风大侠麾下之人。”
听得他如此说,一个布衣公子站起身,折扇轻轻一展,走到了童孝云身侧,笑道:“这位是新入绣衣使的行使大人,乃是风大侠十年来唯一的赤衣使,既然他们二人到了,我等的恩怨自是小事,两位大人要去余杭县,走水路明日下午便可到,我江南水龙寨可助一臂之力。”
虬髯大汉拱手道:“好,下个月我定然登门拜访。”
说罢大手一挥,直接走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