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主簿干脆利落的一跪,使得现场大小官吏,纷纷相顾无言,噤若寒蝉。
一下子性质就变了!
王县令要整治的人,自始至终都只是下面的污吏。
想要办成的事,也只是追回被贪墨的钱粮,以确保这条道路能够在农忙时节前顺利竣工。
对于主薄这种地位的人,顶多也只是敲山震虎,以期他能够有所忌惮。
从未想过在这个节骨眼上,将他掀翻下马。
可现下他竟然当众认了罪,这样一来就算有意放过,这悠悠众口如何堵得住?
如果将他罢官免职,用不了多久便会有一位新主簿上任。
谁敢保证,新主簿不会像现在这个小老头一样中饱私囊?
万一,新任主簿比他更贪腐,再次陡生事变,甚至延误工期呢?
所以道路竣工之前,王县令并不打算横生枝节。
县令能想到这些,这洞若观火的奸猾县丞自然更是思忖良多。
实际上,县丞更不愿意看到这一幕!
现在的永顺县衙里,正式的文官只有他们三人,而县丞身为佐官,自然是矮了县令一头。
若不是有着一个好拿捏的主簿,对他处处顺从,时时配合,这县丞怎么可能与之分庭抗礼!
所以,县丞一看到主簿涕泗横流的求饶模样,顿觉急火攻心,一口腥甜涌上喉头。
现场仍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在众人茫然的目光下,王县令双眉紧蹙,一言不发,只是烦躁地看着跪地的主簿。
县丞那张蜡黄的老脸,更是憋成了猪肝色,看向主簿的目光,透着浓浓的厌恶。
若是此时有人能听到他们的心声,定会听到县令和县丞的呐喊。
“愚钝如猪啊,赶紧站起来!”
可惜,主簿没有读心术,他听不到。
他已然被吓破了胆。
自从受了胥吏们三百两的贿赂,主簿的心中就不得安宁,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
此刻跪在地上,浑身在不停的哆嗦,一副随时都有可能倒地不起的模样。
县丞急切给主簿身后的随行小吏使了眼神,示意他赶紧把人拉起来!
那小吏不谙世事,此刻竟会错了意,还以为主簿犯的事已经殃及池鱼,牵连到了自己。
于是他也膝盖一软,扑通一声,一并跪倒在地上。
王县令:“......”
和县丞:“......”
小吏弄出的声响,好似提醒了跪在地上的小老头,引得他频频嘶声喊道:“我有罪!”
县令和县丞对主簿已经彻底失望,两人的眼神直接略过他,隔着几步距离,匆匆一瞥,微微颔首。
无需多言,两位经年老官的默契,瞬间达成一致。
事态不能再恶劣下去了,也不能再做声张,一切点到为止即可。
王县令连忙吩咐赵瑾将涉事人员押回县衙,催促着众人赶紧开工。
民夫们在去吃朝食的路上,小声的抱怨着,本以为是能看一出大戏,可不知怎么又戛然而止,纷纷抱怨未能尽兴。
唯有切实参与其中的陈平和叶老,看了个酣畅淋漓。
陈平站立在库房门前,小手无声轻拍了几下。
这戏出乎预料的精彩,原本以为只是捉几只老鼠,没想到牵扯到了上层的利益。
这是一堂不可多得的政课,足以针砭时事。
叶老自然是不会放过这样一个言传身教的机会。
他从褪去的人潮中收回视线,轻声问道,“依你所见,今日这一石,能激起几层浪?”
陈平不禁暗叹了口气,老师,这题有点超纲了吧?
县令和县丞之间的利益交换、权力纠葛,哪里是他这个从没进过县衙的七岁稚子,能够猜得出来的。
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能够管中窥豹的。
陈平给自己奖励了一小块花饧,缓缓回答,“学生认为,王县令心心念念的都是修路,他必然会借助这件事情,给修路扫除一切障碍。”
“首先,那些被贪墨的钱粮和物料都会被追回。”
“其次,管理修路事务的胥吏,会被换成他信得过的人,以此保证修路的进度。”
说到这里,陈平见到叶老依然在期盼地看着自己,马上意识到,这只是最浅薄的一层。
如此大好的机会,王县令当真会只求这些吗?
他作为一县主官,近年来把很大一部分的精力,放在了修路上。
但可这并不意味着,永顺县没有其他的问题需要解决。
会不会趁着这个机会,来个搂草打兔子?
陈平挠着小脑瓜想了想,试探着问道:“难道王县令,想以此事钳制县丞?”
“这不太好办到吧?”
县丞可不是没有根基的闲官,他是永顺县排名前三的大族,黄家的嫡系成员。
黄县丞只是举人功名,却能成为县衙实权佐官。
自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能力,更多靠的是背后家族的运作。
同样黄家在县内的利益,都要倚仗着黄县丞的权势来保障,绝不会容许他被人钳制。
对于陈平的猜测,叶老不置可否,而是让他静候县衙里的消息。
......
这件事情处理的速度远远超出了许多人的预料,堪称雷厉风行。
不过半日时间,王县令就结束了县衙里的所有扯皮,带着几个随从回到了工地库房。
他见了叶老和陈平后,并未过多提及上午之事。
就像从未发生过那件事情一样。
只是直接拿起叶老重新计算好的各项收支,开始对比整修道路需要消耗的钱粮物料,与自己先前的估算,到底有多少出入。
陈平见到他们都在做正事,自然不好打扰。
只能一个人回到住处,找了本书打发时间。
等到日暮时分。
叶老带着陈平去就餐之时,陈平终于没了耐性,心中的诸多疑问,实在不吐不快。
他眼巴巴看着自家的老师,连声问道:“老师,王县令怎么处理的那件事,难道真就无声无息的过去了?”
“那样的话,王县令岂不是平白错过了一个铲除异己的大好时机?”
“晨间看他那番作为,怎么也不像是没有心机之人。”
对于陈平的问题,叶老只是轻轻一笑,没有正面回答。
反而岔开话题说起了,方才处理的细务。
比如新的砖石泥瓦要从哪里采买?
新的工具该找哪一家铁器铺打造?
若是工期紧张,怎么和路监司的作监交涉?
钱粮不够,给户部度支郎中的书信该怎么交涉?
司金出纳的钱款如何整理入账?
如何避免司农寺等部中饱私囊?
如何审验账目,监察有无浮滥贪挪之事?
比价、采买、转运、入库等诸多事宜,不急不缓的从叶老口中娓娓道来。
陈平听的入了迷,也就没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