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雨下得很大,霓虹灯模糊成虚化的光圈,积水的地面承接着颠倒的城市。
夏玥的笔尖在文稿纸上重重划过,楼上摔东西的声响几乎像在她耳边炸开。她望着晕墨的白纸,静默良久,才将纸张揉成一团,抛入垃圾桶。
用手机给在学校加班的苏淇发了条消息,继而便望着天花板发呆。玻璃器皿的破碎声不绝于耳,在寂静的夜晚分外尖锐。
她在心里默数,已经摔了十四次东西,依照上次她在苏源家看到的简陋陈设,应当快要消停了,可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大的闷响。
连储物柜都不放过,她漠然地腹诽着。
肖忆晴上夜班,家里只有她一个人。闭眼长长地叹口气后,她拿起钥匙出门。
何必多管闲事,此前的刻意保持距离不都功亏一篑了吗?
道理都明白,可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促使她走上楼。
楼上的房门大开着,粗鄙的谩骂声充斥整个楼道,“老子要买酒喝,你他妈快拿钱出来……白眼狼,老子把你养这么大,花你点钱怎么了!”
夏玥嫌恶地轻啧一声,径直走向敞开的房门口,屋内的一片狼藉映入眼帘。碗筷的碎片散落满地,周围还遍布着倾倒的啤酒瓶,鞋柜横在客厅中央,上面放置的物品七零八落。
苏源半倚在墙上,微垮的领口露出锁骨处红肿突起的伤痕,他神情冷倦地面对房间另一侧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男人手里攥着一柄折断的雨伞。
苏源先注意到伫立在门口的女孩,脸上麻木的漠然有了碎裂的迹象,男人顺着他的目光,充血的眼睛也锁定了夏玥纤细的身影。
“别管闲事,快回家!”苏源少有的对她疾言厉色,可惜夏玥一向不是听劝的主,反而淡然地迎上男人的视线,“大晚上的,扰民了。”
男人危险地眯起眼,身体调转方向,改为面朝着女孩。
“夏玥,别出这个头,快回去!”
男人狞笑着呵斥道,“这是你在哪勾搭的小贱货,怎么,没钱给老子买酒,有钱去泡妞……看她小脸长得清纯,搞不好是个万人骑的货……”说着说着,伞柄又要往苏源身上招呼,这次却被稳稳接住了。
“道歉。”苏源手背上青筋凸起,眸光彻底冷了下来。男人骂骂咧咧地试图抽回伞柄,竟怎么也抽不动,“我说,让你给她道歉。”
“老子这辈子只会给死人道歉!”男人眼睛红得好似快要滴血,松开伞柄,转身抡起地上的酒瓶,大步冲向站在门口的夏玥。
但苏源的动作更快,在酒瓶落下之前,一个箭步挡到夏玥面前,把她以保护的姿态圈进怀里。
由于惯性,夏玥整个人向后仰,险些磕上门框。苏源一只手扶住她的腰,另一只手适时地护在她的后脑。
好闻的肥皂香充盈鼻腔,随后耳边传来一声闷哼,继而是酒瓶碎裂的声音。越过男孩的肩膀,夏玥看到了略显惊愕的男人,和苏源衣服上晕染开的一片殷红。
她的瞳孔剧烈收缩,几乎变为妖异的竖瞳,紧紧盯着苏源背上蔓延的血迹。伴随着心脏酸胀的悸动,暗紫色瞬间覆盖黑眸,迸发出渴望杀戮的暴戾。
男人在对上那双阴翳的眼睛后,被酒精麻痹的头脑陡然生出几分清明,生物趋利避害的天性迫使他后退数步,结果踩在酒瓶上失去平衡,整个人摔进了瓷碗的碎片中。
男人发出痛呼,血滴落在白瓷片上,狼狈的模样令夏玥滋生出了恶劣的虐杀欲。
苏淇在此刻赶到,来不及平复喘息,就推搡着夏玥让她先带苏源离开。
但夏玥没有动,眼底的戾气如有实质,翻涌成漩涡。留存在骨子里的嗜血因子伺机作祟。
“我们先走吧。”苏源放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在她耳畔低语道。
温热的气息扑在敏感的耳廓,成了惊醒梦中人的契机。那些残暴的念头从脑海中撤退,她用恢复如初的黑眸跟苏源对视,后者安抚性地朝她笑笑。
夏玥体内的躁动莫名安定下来。她把苏源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架起来,扶着他往外走。
大概是牵扯到了伤处,男孩的呼吸声略有些急促,但依旧只是虚虚接力,没让夏玥受累。
苏淇侧身给他们让道,快走出门的瞬间,夏玥佯装不经意地回头,朝跌坐在地的男人投去一瞥。对于危险的敏锐直觉,让男人默默咽回了怒斥,任他们离开。
“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那么麻烦,我自己处理一下就好。”这点小伤对他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
见他不愿意去医院,夏玥也没有强求,就把他扶回了自己家里。
苏源后背的衣服都被鲜血浸透了,紧贴在伤口上。剥离布料时,难免拉扯到破损的皮肉,血顺着脊椎流下,在冷白的皮肤上映出靡艳的美感。
夏玥审视着他背上的伤痕,肩胛骨上大片瘀青,零星的酒瓶碎片扎进血肉,数道狰狞的红痕遍布皮肤各处,细细观察还能发现下面叠着已愈合的暗疤。苏源看起来瘦,肌肉线条却紧实漂亮,衬得伤疤更加粗粝可怖。
夏玥强压下心里渐起的愠怒,拿消毒的镊子小心捻出那些玻璃碎渣,“你明明很会打架,为什么不反抗?”
“那毕竟是我的父亲。”苏源语气里是认命般的无可奈何。
父亲……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这是一个只存在于“夏玥”记忆中的角色,于她而言太过陌生遥远。
“我要用碘酒了,你忍着点。”苏源顺从地应了一声,然后似乎想起什么,拧过头去看她,“你今晚为什么要上楼?”
“不知道。”她回答得毫无心理负担,这确实是实话。苏源静默片刻,随即轻轻笑了,“有时候我真的看不懂你,夏玥,你总是在做前后矛盾的事情……”
她没有接话,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苏源疼得绷紧脊背,语调却变得轻快,“虽然不知道你的想法,但还是谢谢了,谢谢你上楼……我很开心。”最后半句话,他声音低的近乎呓语,但夏玥还是听清了。
她上楼分明没起到任何作用,甚至导致他伤得更重了,为何要道谢?可她却听懂了他的潜台词,心里的某一处随之柔软下来。
擦完碘酒后上药,最后用绷带包扎好。夏玥动作熟练,一气呵成,似乎曾重复过无数遍,以致于形成了肌肉记忆。
“我妈今天值夜班,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去她房间里将就一晚。”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