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发这样大的脾气?”
陈六的脚还没踏出春鸾殿的门,外头便传来一道悠悠的男声。众人听见这个声音都是一愣,随即忙不迭地俯首跪下。楚识夏也意识到了来人的身份,跟着行礼。
“参见陛下,参见容妃娘娘。”
明黄色的衣袍缓步踱到楚识夏身边,纡尊降贵地扶起了她。
楚识夏看清了皇帝的脸,他约莫三十来岁,眼神并不凶狠,也不盛气凌人,和蔼得像是书塾的教书先生。
“和你哥哥长得真像。”皇帝拍着她的手叹了一声,“你哥哥又要替朕守边关,又要管教你。朕听说你性子跳脱不羁,便是你二哥都管不住。镇北王这些年实属过得不易。”
“为陛下尽忠,乃臣子本分。”楚识夏规规矩矩地答道。
“不必拘谨,日后在帝都有什么缺的,尽管开口;有人欺负你,也只管入宫来告诉朕。”皇帝的眼角一瞥,有意无意地看向后头跪着的陈六小姐。
“陛下说笑了。”楚识夏口吻戏谑,“臣女不欺负别人,被告到您面前,我兄长都得谢天谢地了。”
皇帝放声笑起来,大手一挥,“都起来吧。”
宴席开始,流水般的美味珍馐被端上桌来,多得是云中没见过的产物。但这次,没有人敢开口讥讽楚识夏没见识了。
离开珠帘的遮掩,容妃也暴露在楚识夏的目光中。
她并不如传闻中那般美得魅惑众生,妆容素净,眉眼如远山黛影,只有一双唇不点而朱。容妃恭谨地候在皇帝身侧,二人的动作也并不旖旎。
远不是话本里写的昏君和妖妃模样。
楚识夏摇了摇头,唏嘘不已。
前世,楚明修身死帝都后,朝中局势混乱。
皇帝以同样荒诞的方式暴毙宫中,没过多久,春鸾殿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市井间再也没有这位“妖妃”的只言片语。虔诚礼佛的陈皇后走出佛堂,扶自己的嫡长子登基。
这顿饭没能安稳吃完,太后身边的宫女前来,要楚识夏吃完饭过去说说话。
陈太后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太太,能跟楚识夏有什么好说的。只是楚识夏这一去,说多久,说完之后要不要住下,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明面上只是换个住处,实际上楚识夏被捏在谁手里,云中合该有数。
楚识夏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看向主位上的皇帝,眼带询问。
皇帝神色冷硬道,“宴席结束已经很晚,识夏小孩子脾气,就不过去扰母后清净了。”
“那也无妨。”宫女丝毫不退,“太后娘娘的意思是,听闻楚小姐进宫前在街上打伤了一位公子。恐镇北王公务繁忙,疏于管教,日后便进宫来,由太后教导。”
“那并不是什么公子,而是一个意图轻侮我的地痞流氓。”楚识夏淡淡道,“正是我进宫路上发生的事,陛下可以找人查问。”
皇帝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脸色更难看了,“母后人在宫中,消息倒是灵通。我看识夏被教得很好,不必劳烦母后费心了。”
宫女还要开口,暴怒的皇帝已然砸过去一个酒杯,“朕才是皇帝,你这狗奴才要反了天了不成!”
席间的千金们吓得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喘。楚识夏佯作害怕,掩住了唇边一点笑意。
皇帝被陈家架空做了许久的傀儡,最恼恨别人——尤其是和陈家有关的人忤逆他。他喜爱出身寒微的容妃也是同样的道理,温顺好掌控的容妃,能够令他短暂忘却那些耻辱。
容妃连忙拉住皇帝,替他抚顺胸口的气,呵斥那被砸得头破血流的宫女道,“还不快去回禀太后,误了事你担待得起么!”
——
楚识夏安安稳稳地出了宫,在马车上把窗帘卷起来一点,寒风便透了进来。
“大小姐,你喝了酒就不要吹风了,会染风寒的。”玉珠絮絮叨叨的,“方才真是吓死奴婢了,要是您真的被留在宫中……”
“我要是被留在宫中,你就回云中去。”楚识夏喝了酒,脸颊上带着一层薄红,眼神迷离。
“大小姐说的是什么话,大小姐在哪里,玉珠当然都是要跟着的。”玉珠埋怨道。
“这宫城的墙太高,我若被留在宫中,你就替我回云中,看看云中的月是否同样遥远。”
“四海之内,看的不都是同一个月亮么?”玉珠摇摇头,“大小姐果真是醉了……啊!”
猫似的身影落在马车顶上,利落地翻了进来,吓得玉珠尖叫一声。沉舟没搭理她,只是皱着眉把手往楚识夏的额头上搭。楚识夏贪恋他手上的冰凉,伸手抓住了不让他抽回去。
“沉舟你真是,”玉珠气得直翻白眼,“早晚被你吓死。你能不能别老从一些奇怪的地方冒出来?”
她开窗就是为了让我进来。沉舟淡然地比划道,然后伸手把楚识夏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抱进了怀里。
楚识夏并没有喝醉,但沉舟的怀抱熟悉而温暖,她干脆睡了过去。
——
天刚亮,宫中的马车便往秋叶山居送了几盆皇帝精心侍弄的花草,且准允楚家女在宫外居住。皇帝对楚家之爱重昭然若揭,朝中一片哗然。
“传闻,云中楚家军个个骁勇善战,男子站起来比熊还高,女子也能徒手打死一匹烈马。”说书先生一捋胡须,折扇指点江山道,“那楚家大小姐面如夜叉,手持一柄精钢三叉戟,割麦子似的便切下了马车前那人的头!”
“楚大小姐在云中便是个嚣张跋扈、喜怒无常的性格,稍有不顺心便要将人打杀,喝人血吃人肉……”
说书先生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楚家大小姐本人端着碟盐水豆腐,坐在台下靠后的位置,听得津津有味。
沉舟也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要比划着手语问楚识夏:“夜叉是什么?”
沉舟是块听不懂好赖话的木头,只能从人的表情里辨别最浅显的好坏,但他听见了“楚家大小姐”这个称谓,所以格外留心。
“夸我长得好看。”楚识夏胡说八道。
沉舟略带怀疑地看着她。
楚识夏从腰带里摸出几块碎银,拍到店小二手里,“我要听别的,帝都万城之城,富商显贵数不胜数,老说云中的乡巴佬干什么?”
店小二脸都笑开了花,连声答应着就往前头去了。没等店小二穿过拥挤的人群,台前已经有人吵了起来。
“云中楚氏镇守边关百余年,才有你们这些草包安稳度日,居然还在这里编排楚家的女儿。”剑眉星目的少年指着几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怒道,“你们简直荒唐。”
“燕小侯爷,听个说书,何必如此认真。莫非你对楚家那母夜叉倾慕许久,上赶着巴结么?”那公子哥笑嘻嘻道。
沉舟突然福至心灵,冷脸对着楚识夏道,“他们在骂你。”
陈述句。
楚识夏还没昧着良心否认,沉舟突然抄起她手上的盐水豆腐,连着盘子一起砸了出去。
碟子在那贼眉鼠眼的公子哥后脑勺上开了花,他被砸得脑子一懵,后知后觉地摸着后脑勺冒出来的血,怒吼道,“谁干的?”
楚识夏别无他法,只好站起来道,“我,云中楚氏,楚识夏。”
书馆中满堂听众侧目,耳边回荡的俱是云中楚氏杀人如麻、大小姐茹毛饮血,字字句句、声嘶力竭。虽然她并不如说书先生口中那样长了三个头、六只手,站起来有房梁那么高,但谁知道她是不是个人面兽心的恶鬼?
众人唯恐大小姐殃及池鱼,连忙向外头跑去。
“楚识夏?你真是好样的。”被砸破头的公子哥咬牙切齿,一挥手道,“都给我上,我要这死丫头跪着和我认错!”
两拨人中间隔着惊慌失措的听众和无数桌椅,楚识夏本该有恃无恐,但那位素昧平生的燕小侯爷却突然按住一个走狗的肩膀,直直地把人摔在了台上。
木板迸裂,一众飞鹰走狗对他怒目而视。
这是在替楚识夏解围。
燕小侯爷被一群人包围起来,却岿然不动,像是一块激流中的顽石。
楚识夏飞身踏在桌椅上,转眼便接近了这群人。这群半大少年竟然是带刀的,见她过来,便挥舞带鞘的刀对她砍下来。楚识夏一脚踹飞了桌子,劈头盖脸地砸过去。
沉舟跟在她后面,整个人踏在那张桌子上,狠狠地把两个人压在了桌子下。有人扑过来想要解救同伴,却被沉舟扫腿踢飞,重重地摔在未撤走的茶水上,一桌子茶盏四分五裂。
一片狼藉。
楚识夏看了一眼那个被开瓢的倒霉蛋,礼数周全道,“令尊哪位?”
“大大大、大理寺卿……”
还好不是摄政王。
否则短时间内把摄政王的儿女都得罪透了,说她不是故意的,摄政王恐怕都不能信。
楚识夏松了口气,一拳砸在他脸上,给他右眼盖了个戳。楚识夏甩甩手指,看向目瞪口呆的燕小侯爷,“还不跑么?再不走,羽林卫就要来了。”
京畿营统管帝都治安,可但凡涉及权贵子弟闹事的案子,都归羽林卫管。这几个少年带刀出行,显然是高门显贵,恐怕早有人跑出去通知了羽林卫。
这位燕小侯爷看上去年纪很轻,和他们差不多大的样子,生得硬朗英俊。但此刻他露出了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他就是羽林卫……”
被楚识夏一拳打倒在地的公子哥哭着说。